白先勇几个最著名的短篇小说好几年前在燕山出版社的世纪文学60家系列里也是读过的。以我当时的年纪去读《尹雪艳》《金大班》,断是品不出个味道的,只读出了旧上海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读不出身在他乡为异客的落寞;只读出了下等舞女的淫邪往事,读不出她最后一舞的初恋回忆;只以为故事仅仅是风花雪月的拉洋片儿而已,不知道躲在大幕后那个忧患重重年代无情的笑意。

把十四个大陆异乡人的故事都复位到《台北人》这个大标题下时,才豁然开朗。他们是台北人,却也不是;海峡隔断的是空间上的距离,却也不仅仅是,还有时间上的停滞;他们忘不掉的不仅仅是属于对岸,属于过往的人和事,还有他们自己最姣好年代的模样。每一位“台北人”带着记忆没能投胎新生活的徘徊客,女人在姹紫嫣红京昆小调中惊醒了已逝的年华,男人在杜康寒茶中温故金戈铁马、青春正茂,都成了时间的鬼,成了记忆的模仿犯。

这次重拾《台北人》其实是因为刚刚结束第一轮演出的沪语话剧《永远的尹雪艳》。精致的上海话微妙地勾起了我的本土乡愁。总也不老的万年青尹雪艳勾起了我对家乡上海的疼惜与恻怜,虽然我从来也没离开过她。这套故事适合上了点年纪,有过生活阅历和历史知识的人去读。《台北人》的愁可不是年轻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愁。要读懂白先勇的文化乡愁,首先要从爱惜自己的家乡开始,如果你从未年轻激荡,从未离开过植根之处,从未风光荣耀过,哪知道年老色衰、思念成痴、腐朽绝望的滋味呢。

除去白先勇以第一人称的旁观者视角娓娓道来的新移民群像故事外,若从风格上品析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通过描写莺歌燕舞的风月场来体恤如花女人各自迥异的命运,另一大类是借国军老兵和知识分子之口回忆峥嵘岁月与浪漫情怀,来感叹一代骄子终将逝去的青春。良辰美景奈何天,海市蜃楼迷了眼。

从古到今都有许多战争文学作品是以战时的爱情为切入点的,比如《漫长的婚约》、《青铜骑士》、《战争中没有女性》等等,因为政治的变天而被掐断的姻缘往往是最磨人最叫人唏嘘的。《一把青》里的朱青和《花桥荣记》里的卢先生都是被现实磨掉了幸福的人。在以后战争时代为背景的白先勇小说里,但凡容貌出挑的女性角色都逃不过“白虎星”“妖孽”“重煞”这样的不祥字眼。《一把青》里的空军遗孀朱青是头一个叫人心疼的女性,十几岁的好年纪爱上了英气勃勃的飞行员,辍学私奔,本该是段张恨水式样的鸳鸯蝴蝶梦,可惜硬是被一场内战逼成了阴阳两隔的苦情戏,多少年后辗转到台北,昔日朴素净扮的可人儿成了妖娆泼辣的“赛白光”,说着让人面红耳赤的风话,心里还是像十几岁时一样喜欢着空军的俏少爷,成了街知巷闻专爱吃童子鸡的朱大姐。可惜命运何其相似,新的爱人像中了邪般一样死在了飞机上。可是今天依然年轻爽朗的她早已叫人找不到什么话来开导她,若还是寻死觅活,倒对不起这十几年的生活磨砺。新生活有时是需要麻木来换的,悲痛有时是不仁来战胜的。

白先勇笔下女性角色的悲剧就在于她们会依着旧时的习惯来过新的生活。她们的记性太好,又多是感性动物。她们唱着在故乡时唱过的歌;保持着年轻时喜欢异性的口味;穿着鸿翔时装店十几年前的名贵布料,总觉得永不过时;重复着富贵时享过的乐子。在沉湎于旧事物旧心得的过程当中,隐隐约约地人物的命运似乎也和过去重叠起来,东家长西长短的旧事闲扯中倒也能重新精神抖擞起来。在太太小姐的篇章中登场最多的小道具非麻将牌莫属了。《一把青》中为了缓解朱青的郁结,师娘教会了她玩麻将牌:“这玩意儿是万灵药,有心事,坐上桌子,红中白板一混,什么都忘了。”《尹雪艳》里的徐太太就是在四四方方的骨牌里讥讽自己中年遭丈夫背叛的霉运;眼圈烂透的吴经理摸着四喜临门的怪牌,痴颠地预言自己将要否极泰来;两度失去爱人的朱青在饱受打击后依然优雅地拿出待客用的苏州竹子牌,像师娘当年教的一样,装作失忆般笑侃自己的风头又要来了。你们说这一群曾经风华绝代、叱咤风云的思乡客们可爱不可爱?有趣不有趣?

男人们的悲剧则在于他们丢失了具有光环的社会属性,却又没能在新的土壤上找到新的社会属性。《岁初》里的赖大哥酒过三巡放出豪言:我当年做连长的时候,他们还不晓得在哪里呢。说起台儿庄战役更是激动得聊起衣服露出碗口大的圆疤,一张脸烧得紫胀。退到台北后无仗可打的人成了荣民医院的采购,却仍旧不肯从光辉岁月里醒来。《国葬》里的秦副官失了跟随半辈子的李将军,失去了人生的意义,嘴里只会念叨“那些小王八蛋哪里懂得照顾将军,只有我跟了几十年,才摸清了他一身的牛脾气。”《冬夜》里曾经领导五四运动第一个爬上曹汝霖墙头的余教授从意气奋发的革命青年成了酸臭的教书先生,窝在阴雨连绵的寒屋里,为一心想去美国读大学的儿子思忖生计,用同窗好友吴柱国的话说“像我们这样的时代逃兵,有什么嘴脸站出来为五四讲话呢?那些年里,连民国史我都是不愿去讲的。”他们是我们历史书中的隐身人,被抹煞了存在感的人。这样的赖大哥,余教授在当时的台北怕是多如牛毛。他们把诗性血性的一面都留在岸的那一边。

合上整本《台北人》不由叫人感叹开篇的《尹雪艳》竟是最冷静最无悲喜的一篇。在小说集的附录中欧阳子和余秋雨都认为尹雪艳这个人物深具含义,她在麻将牌桌前是个银装素裹的女祭司,是仙,是魔,是冷眼旁观,又悲天悯人的幽灵。而白先勇正是尹雪艳。我不同意这种看法,尹雪艳在我心中并不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天,因无情而不老;她并是不因为本身不具有乡愁,而把她定义成扼杀思乡客的麻木者。作为新台北人里晚景最体面的人,她在14串梦里反而具有温暖的光芒。在我心中,尹雪艳是百乐门,是国际饭店,是上海滩黄金时代的所有美好,那里有金大班月下被初恋男孩治愈的泪水,也有鸿翔绸缎庄永不褪色的旗袍。她代表的是思乡客记忆中故土的所有意向,是一种思乡文化的母体,也孕育这一群新客人在新岛上绵延他们的故事。她不是“死”,她是“生”。

(作者授权转载,原作者如有异议请与本社编辑联系。)


原作者:朽木立夏 

本期责编:小慧若鱼

文字编辑:牙牙

图片及网络编辑:杨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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