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14 朱九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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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英雄志里的大水瀑,是英雄的坟场,也是个炼狱所在。生者与死者,光明与沉沦,绝望与希冀,都在这里汇聚一炉,喷然欲发。

作为克里斯朵夫的卢云,通过大水瀑的洗礼,获得了重生。

克里斯朵夫的雅葛利亚——琼芳,彩云追月,终于使得英雄重回人间,完成了这个升华最要紧的一步。

有人说,从水瀑里出来的卢云,已经万事不关心,心已经死了。这是没有理解儒生卢云所达到的新境界。孙晓在压抑了这么多之后,始终不找不到放出卢云重生的出路,在千思万虑之下,他终于用新人琼芳,牵引出十年沧海。

曾经沧海难为水,琼芳是新鲜的,但若我们以为这之后的卢云一谓悲苦,一谓消磨意气,便不会认识到他的知命。在一定程度上,卢云的境界,绝不是流于虚无,他已经完成了自我的升华,否极泰来,达到了一种新的人生境界。这种境界,是儒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千磨百转之后,必然要探寻的知命境界。

是的,卢云已知天命。他已无憾。

谁识京华倦客?

不仅是书名,每一个认真的武侠作者,都在思索用何种回目来统领自己的章节。当我们回头看看现代武侠史,从还珠到金庸到古龙再到孙晓,他们独特,他们孤独,他们费尽心血,他们绞尽脑汁,所以他们的背影终古地留在我们的心上。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读到天龙里的阿朱香消玉殒那一章,不禁痛哭流涕。“塞上牛羊空许约,烛鬓云畔有旧盟”,这是怎样的伤痛!这些吉光片羽的语词,绝不造作,向我们传达着人生南北、西园梦蝶的惆怅。

英雄志有自己独特的回目艺术。作为章回小说这种文体,经过古白话与新白话的不断锤炼,从曹雪芹先生到还珠楼主,新文学新小说面临着一个困境,是全盘西化还是别立一家。新文学家们,选择欧化,而武侠小说家们,却有意识地接收了这个传统。这个继承后的发展,到金庸已日臻圆熟,已至大成。金庸的白话文写作,树立了新白话文的典范。而后来者古龙,必须正面直视这种境遇,以求得自己的坐标,所以在写作上,他由金庸的模仿者,一变为形式革命家。为此引起武侠小说的剧烈冲突,震荡侠坛五十年。一个创新者,是不可以和奠基者,把酒共盏的。而各自的看客们,也相互拥立,党同伐异。他们并不知道,在武侠史上的星光璀璨的群星里,众星辰正是由于各种特异的光芒而交相辉映。

在这个背景之下,便是小小的回目,也可以看见一个作家的写作状态和所要表达的思想趣味。梁正规正矩,甚至故意保留一些说书人的过场词,以表达自己的传统之心。并且不无得意地称金庸是“现代的洋才子”。吊诡的是,金庸之后出现古龙,金庸则一变为传统的最大代表,而古龙继承了他的“洋才子”的名声。实际上,金庸在古典文化诗词造诣上,所接受的教育也许不如陈文统先生正统,但天降英才,在通达圆融上,我个人认为远远超过了梁氏。天龙八部的词体回目和倚天屠龙记的柏梁体古诗,就可以看见金庸的别具匠心。金庸写武侠,回目写得极富创见,比如天龙八部用词体的形式,将萧峰的的“虽万千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和段公子的“向来痴,从此醉”表达得淋漓尽致,在形式和内容上,都达到了完美的结合。

没有人可以成为金庸第二。他是独一无二的。金庸之后的作者要发展,必须另辟新径。或从形式,或从人性的维度,或从天下家国的思想内涵,这些金庸并未写尽。一个武侠创作者,在斟选回目时,必然在思索用何种方式表达。是用骈体、诗词体、现代小说标题形式,还是杂糅混合用词达意?在梁氏来说,他不屑亦不为,仅在晚年做过新尝试。更多平庸的小说家选择用骈体,则出于一种偷懒的习惯——因为用四字对偶,七字比兴,是很容易做到的,我们的诗词宝库,已经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来源。在金庸,他可以一本变一个花样,本本创新,本本不使雷同,用高度的象征和艺术指事来达到完美的结合。那么其他大匠级的小说家,有见识的小说家,则避开此路,选择杂糅混合用词达意,来展现自己的武侠世界。

孙晓,无疑是其中聪明和有创见的一个。看一部小说,只需要看他的回目用词,就可以观察作者的趣味、思想倾向。英雄志的二十卷标题,没有走传统的路线,选择了更加自由参差的标题体,但在二十卷的大标题上,又用统一的四字句式,来向传统致敬。比如“西出阳关,乱世文章,一代真龙,海上孤鸿,天之正道,王者之上”,都集中地表达了主题。读来慷慨激越,有金声肃杀之气。深入到具体的各卷回目中,一开始就引人注意的是三个楔子。写武侠者这样大胆地使用楔子形式,是吃力不讨好的。但孙晓用了,他用来统领全篇结构,展示小说的线索,并在整部小说背后埋伏着秦霸先这个主人公。英雄志里的主人公不止三个,其中一个死去的就是秦霸先,他阴风惨惨,时时在小说中不断地提醒读者,他一直会伴随着你读到这部小说的终章。有些章节的回目,已经成为“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样的口号式语言了。在读者之间津津乐道,表明了一个作者写作上的巨大成功。比如“天苍苍兮临下土”、“昆仑剑出血汪洋”这样的回目句子。

但是这不是全部。英雄志里最令人回味的,倒恰恰是“章台柳”、“明月出天山”、“京华秋色”、“人生不相见”,“春风轻拂杨柳岸”、“回家”这样平常无奇的句子和语词。短短的句式里,浓缩着无限的人生天地,天下家国的苍凉寄概,表达了孙晓这位大师高度的艺术把握力。

春风已度玉门关

和亲,是中国历史的主题之一,他有着王昭君、文成公主等光耀千古的题材。令人纳闷的是,看起来这些东西都被写烂了,检查武侠小说,我们才惊讶地发现,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从正面描写过这个情节。金庸的小说里有香香公主被乾隆逼婚,古龙的小说里,也仅仅只有个楚留香和个不明不白的沙漠公主暧昧了一回。

历史上的文学体式中,和亲情节,仅在元明戏曲里,是炙手可热的题材。甚至连后来的明清小说家们,也不屑一顾,我们在红楼里,也只是淡淡地看到探春的一个“几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淡淡背影。

孙晓的和亲与传统的和亲题材有两个显著的不同。

第一个是正面、大规模地记述全过程。这在小说史上极为罕见。可以说,是孙晓历史观和写作观的笔力的展现。由银川的和亲,渐渐引出了大明王朝风雨飘摇的内患外忧。并且进一步别出新裁地将番邦武术引到汉民族的视野中。同时描写了帖目儿灭里、萨魔等情态各异的形象。

第二个是武侠小说史上独一无二的公主形象:塑造了银川公主这个光芒灿烂而又令人怜惜的形象。我们不妨将武侠小说中,出现过的几位公主——把他们这些天皇贵裔进行比较。在比较之前,我们先要区分一下公主的概念,倚天中的赵敏算不算公主?萧逸的无忧公主算不算公主?鹿鼎记的私生女建宁公主算不算公主?经过排比与遴选,很明显,能够和银川公主相提并论的,无论是从身份上,还是从人性的出彩之处,恐怕只有《碧血剑》中的阿九可以和银川相提并论。然而,阿九更像个女人,而非一个公主。从政治意义上说,银川则表现得比阿九列更加坚忍决情,更具有一国公主之气度。在政治面前,银川可以决不犹豫地献身,这是相当决然的。这种政治献身并不是一个政治家的考虑。而是因为她天然是皇族的女儿。单纯地为了政治目标,银川仍然可以面不改色地嫁入番邦,进而母仪天下。从此意义上来说,英雄志里坚忍决绝的政治人物,男性数杨素观,女性惟银川马首是瞻。她感激卢云和赏识卢云,但在政治面前,银川会像卢云寻求正道抛弃倩兮一样,舍卢云而就家国。如果银川是男人,能够翻云覆雨,所使用的手段绝不会比杨素观差。只不过,银川恐怕会使用王道,杨素观则是魔道,而卢云则追求正道,秦仲海则是霸道,伍定远则是一己之心的人道。银川个性中,又有一种观世音大慈大悲的普世性的情素,这也正是她如此令人着迷的原因,这就不能用政治观点来分析银川公主了。

收拾起山河大地一担装

童年时候,母亲经常让我上街等候一个挑面担的老人从门前走过。他不止卖面,还卖馄饨。大冷的天,水骨嘟嘟地冒着,我便眨着眼睛,盯着老人熟练地从面担一角取出面团,削面下水,盛在碗里,热烘烘地,笑眯眯地递给我。那份记忆至今难忘。今天的都市里的人,以及新一代的青年,再也没有机会见过这样的一批人群了,他们消失在历史与时代的尘埃里,已渐渐被人淡忘。因为他们是小人物。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人生的昂藏沦落,便在万丈红尘里,隐埋着这许多风尘中的奇人。他们有些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和执着,放弃了曲学阿世,放弃了功名富贵,心中却仍旧淡定,我自依然。

上下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谁能数得清在历史的风沙中,多少这样的人物拮据一生?

三尺龙泉壁上鸣,万古侠客人间梦。

他们并非没有雄心,并非没有壮气蒿莱,然而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俗世和信念相乎冲撞的过程里,终于选择了金剑沉埋。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

当我读到《英雄志》里的卢云,说出“求不到我心里的道,我可以回去卖我的面,便算世人说我是孔门叛徒,我也不在乎。”不禁泪水模糊了眼睛。

有人不懂卢云,卢云也不需要人理解。

然而真正的英雄,总是光芒璀璨,他拥有无边的力量,总在是默默和隱忍中,影响着身边的人群,他如同一团光,一团热,散布到阴暗的角落里,使身边的人群喧哗与骚动。顾嗣源、胡媚儿、伍定远、秦仲海、陆孤瞻、伍崇卿,琼芳,一切的一切,无论是美好的心灵、飘逸的心灵,还是迷失凶暴的心灵,都默默地向着这份光芒,飞蛾扑火,在时代与命运里的咆哮声里,翻覆沉沦。顾嗣源没有卢云,他不会惨死,甚至可以安度晚年,在乡间成为中国传统意义上的一个乡绅;胡媚儿没有卢云,她不会痛哭失声,这样的人物也将不再可爱。从某种意义上说,赵姨娘对卢云的诅咒和恶骂,是对卢云最高的褒奖。

一个放出光芒的人,他,卢云,有无边的愧疚,然而惟独不会有后悔,他始终是那个卢铁头,坚心忍性,甚至对情人残忍,然而情人不会怨咎,只有这样的情人才配得起他卢云,只因为他和她都是一种人,坚持自己的信念。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却不可夺志。

于是,我们在悲悲苦苦,纷纷怨怨里,你和我,继续以悲天悯人之心,看着卢云,收拾起山河大地一担装,走完他最后的旅程。

儒侠与侠儒

卢云一出,两千年中华武侠文学史上,从此诞生了第一位光彩照人的儒侠形象。

在卢云以前,中国人谈侠谈文,总以“儒侠”的称呼,来称呼那些文武全才的书生文士,他们衣香鬓影、醇酒风流、亦狂亦侠,论者将他们与“道侠”、“佛侠”并称。读者若有潜默,点头颔然,其心却有憾焉。何故?因武侠文学史有卢云之前,这些称呼都是名不符实的。譬如陈家洛、譬如张丹枫、譬如段誉。此辈最多可称之为“侠儒”。

儒侠者,以儒行侠,以侠济世,儒即侠也,侠即儒也。而侠儒者,则仅得侠之皮毛,一切的行机动的,皆从己心而出,在儒的外表下,掩印的是文人的落拓不羁、患得患失。所以我们看段誉良善滑稽,点头说他是好朋友,有趣多情;我们看陈家洛,耽于儿女私情,其心摇摆不定,行事陈腐迂讷,天真可气;我们看张丹枫,狂气可敬,于国于家的大处,却又没有固执的信念维系,终成一野狐侠。侠儒之所以有许多令我们不堪处,只因侠和儒两者分开,孤立并行。而儒侠则不然,儒与侠是二而一,一而二的统一体。

我们中国人所写的武侠小说里,其实从来就没有正视过儒的概念,在侠义小说史上,岌岌大者,都是第一流的道家之侠、佛家之侠。例如无名老僧、例如黄裳、例如王重阳、例如张三丰。而事实上,中华文化史,始终以儒教中流,道佛辅之,儒与墨的本义,也是侠的滥觞。武侠小说的情形却本末倒置,这是何种原因?

只因现代人不理解儒的概念。以为儒是迂腐、儒是不堪、儒是书生意气。大谬!

缘起寂灭之学从南北朝时代以来,扫荡我中华,便给中国人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响,历代大儒为挽救中华文化,挽救中国人本身的道统,奋起抵抗,自论衡始,迄至大唐韩愈、有宋大儒二程、张载、朱熹,排佛之声不绝。何故?

佛法传入中国,其学本不足论对与错否,甚至有一二益处,只是放眼于世,全国之人顶礼膜拜,则中华自身之学便绝矣。历代大儒的排佛之议,绝非意气用事,实不得已然。非此,则周公孔子之学,已灭亡矣。

佛氏以空为性,非天命之性;老氏以虚为道,非率性之道。所以宋人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儒的浩大蓬勃之处,也是一切宗教务虚之学所不能相提并论的。儒的正义,就是务实修行之学;济苍生、扶天下于危倾。卢云的“正道”,受到无数撮耳小辈的嘲笑,这是因为他们不懂信仰,不懂崇高,一切以庸俗的功利主义为衡量目标。以为圣贤,以为天地间的一切,都与我同高、与我同小。近世中国人中批儒者,均是不通儒者,特别是年青一代,受到文革的思想毒害更加严重。满以为自己的这种无知,是先进。只要一谈儒家,便满口毁语,这是现代中国大陆青年的无知和悲哀。

天下之信念,必由一社会所系,一社会必以一信念系之。一信念,必由一二仁人所系。我们看卢云的正道,就是此种信念,不管成与败,得与失,爱与痛。

英雄志,爱与痛的边缘。

(本文转载节选自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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